离骚纂义(个人整理版)-第二大段第二节
据1982年中华书局版游国恩《离骚纂义》简注音义。
依前圣以节中兮,喟凭心而历兹。
王逸曰:节,度。喟(音馈),叹也。历,数也。言己所言,皆依前世圣人之法,节其中和,喟然舒愤懑之心,历数前世成败之道,而为此词也。
谨按:上古清白死直,为前圣所厚,故此文又言依前圣以节中也。盖屈子以举世无有知之者,不得已唯有求正于古人耳。节中,章句训为节度中和,汪瑗训为樽节至于中道,林云铭训为折中,俱通。喟凭心而历兹者,盖倒其词以取韵耳。言己喟然太息,胸怀愤懑,以至于此,故复就前圣以求节中,即下文就重华而陈词也。此因上文设言女媭之詈,以下遂更就正于古圣,以见己之所行本无差误,益以坚其所自信也。凭者,恚(音会,恼恨)满盛气之貌,章句说是。历,逢也。下文云,委厥美而历兹,王逸注,历,逢也。此历字义同,故洪氏即据彼注为训,其说是也。而王逸于此乃云历数前世成败之道,而为此词,失其旨矣。
(资料图)
济沅(音远)湘以南征兮,就重华而陈词。
王逸曰:济,渡也。沅湘,水名。征,行也。重华,舜名也。帝系曰,瞽叟生重华,是为帝舜,葬于九疑山,在沅湘之南。言己依圣王法而行,不容于世,故欲渡沅湘之水南行,就舜陈词自说,稽疑圣帝,冀闻秘要,以自开悟也。
蒋骥曰:沅水出今思州府(贵州万山一带)施溪长官司,东北至常德沅江县入洞庭。湘水出今广西兴安县,北至长沙湘阴县,入洞庭。舜葬九嶷山,今跨衡永二府之界,在沅湘南。因女嬃之言而自疑,故就前圣以正之。
谨按:重华,舜之号。屈子陈词而必就重华者,李陈玉钱澄之蒋骥等人说近之;其专就地理方位说者,亦可参。
启九辩与九歌兮,夏康娱以自纵。
王逸曰:启,禹子也。九辩九歌,禹乐也。言禹平治水土,以有天下,启能承先志,缵(音钻之上声,继)叙其业,育养品类,故九州之物,皆可辩数,九功之德,皆有次序,而可歌也。左氏传曰,六府三事,谓之九功。九功之德,皆可歌也,谓之九歌。水火金木土、谷,谓之六府;正德、利用、厚生,谓之三事。夏康,启子太康也。娱,乐也。纵,放也。
谨按:王逸以九辩九歌为禹乐者,盖以启为禹子,而左氏文七年传又引夏书,有劝以九歌之文。故臆度言之,已非屈子本意。考之本书,有以九辩九歌题篇者矣;又本篇及天问,九辩凡两见,九歌凡三见;而大招又有伏羲驾辩,驾辩是否即九辩,虽不可知,然即以本书证之,歌与辩之为古乐,殆无疑矣。且屈子两言九辩九歌,皆属之启,而不属之禹,证以山海经,若合符节。则屈子当日必别有异闻,而非定据经传为言可知也。
而朱熹乃据晚出古文,强定九辩九歌谓禹乐,遽断屈子为谬误,一何卤莽至此耶!洪氏补注,引山海经以证补章句所未及,深得骚人本旨,而乃目为妖妄,此真拘墟之见也。屈子之文是否多本山海经,与山海经是否袭取楚辞,姑勿具论;然古事之传闻异辞者亦多矣。战国之世,诸子云兴,异端锋出,屈子陈词于舜,首以夏启嗜音荒乐之事为言,姚氏王氏二说得之。惟王氏以夏为下之借字,其说甚凿。胡氏以为夏与假同,其说可通。然窃谓夏者,谓夏王也,犹下文不言文武,而言周也。上言启而下言夏,变词以避复耳。
若曰夏启作九辩九歌之乐,以自逸豫放纵耳,非戴氏夏衰之说也。朱珔独泥旧说,既以孟子称启贤为疑,又谓以夏代启为不合文义,不知屈子所述古事,如天问所记,异乎儒者之书,何可胜道;况乎文见义之例,古人正复不少,又安得以夏属启为嫌耶?且即如旧说,以夏康连文为指太康,试问娱以自纵,又复成何文法?观下文羿淫游以佚畋,不曰后羿淫以佚畋;日康娱而自忘,亦不曰浇娱而自忘,如此之类,尤难缕述。则知屈子辞例,凡以而等连词,其上下皆用同一字数之词配之,从无上下参差其词者,然后断知此文康娱为一词,不属上为夏康;自纵二字,则承足康娱之义者也。朱珔亦见下文有康娱之文,难以强辩,而必欲回护旧说,遂谓彼此不嫌异解,且引路史注之异文以曲说之,固矣。胡文英之失亦与主氏同。若五臣、张凤翼、汪瑗等,或以启为开,或以为祐,或以为义同陈,其谬妄尤不足驳矣。
不顾难以图后兮,五子用失乎家巷。(失衍)
王逸曰:图,谋也。言太康不遵禹启之乐,而更作淫声,放纵情欲,以自娱乐,不顾患难,不谋后世,卒以失国,兄弟五人,家居闾巷,失尊位也。尚书序曰,太康失国,昆弟无人,须于洛汭(音锐,河流汇合处),作五子之歌,此逸篇也。
谨按:此条旧注,多用伪古文,绝不可从,王引之说是也。五子者,即五观,亦即武观,启之姦(音兼,私生的)子,非伪古文所谓作歌述禹戒者。徐文靖首明此说,而未能详究。王氏从而申之,遂能探骚意之本真,破注家之惑误。而梁胡二氏,并据王符说;以五人须于洛汭,为失乎家巷之证,此虽与伪书不同,然恐非屈子意也。盖屈子离骚天问中所引古事,多与纪年逸书山海经等书相应。此条所云,即述启之荒乐,而不顾其后,以致起五观叛乱之事也。失字段断为衍文无疑。若汉儒之说,虽与纪年及逸书大致相似,然不言五子以西河叛事,故人多谓其因太康朱邦,而居洛汭,即失其家巷之谓,其实非也。
盖五观内乱是一事,竹书楚辞所述是也。羿距太康及昆弟无人之须洛汭,又自一事,左传书序所述是也。潜夫论所称,似合二说而一直,未足为据。至宋明注家,解此文而据伪书;冯景袭用旧说,言五子为太康之子,俱不足辩。黄文焕释此二句之义大谬。又近人武延绪以为失非衍文,乃先字之伪,先乎家巷者,言家先乱而国随之也。先与上句后字对文,下数句正言国巷。姑录以备考。
羿淫游以佚畋兮,又好射夫封狐。
王逸曰:羿,诸侯也。畋,猎也。封狐,大狐也。言羿为诸侯,荒淫游戏,以佚畋猎,又射杀大狐,犯天之孽,以亡其国也。
汪瑗曰:淫,过也。无事而漫游曰游。佚,纵恣也,书多作泆(音逸,放纵)。此句亦参错之文,本谓淫佚于游畋也。
固乱流其鲜终兮,浞又贪夫厥家。
王逸曰:鲜,少也。浞(音卓),寒浞,羿相也。妇谓之家。言羿因夏衰乱,代之为政,娱乐畋猎,不恤民事,信任寒浞,使为国相。浞行媚于内,施赂于外,树之诈慝(音特,奸邪)而专其权势。羿畋将归,使家臣逢蒙射而杀之,贪取其家,以为己妻。羿以乱得政,身即灭亡,故言鲜终。
钱澄之曰:乱流,谓乱逆之流,统诸凶言叶。
谨按:乱流之训,钱说较胜,犹言篡乱之徒也。王夫之用尔雅说亦通。王凯连释为乱离,非也。浞取纯狐(羿妻部族氏名),事详天问。
浇身被服强圉(音与)兮,纵欲而不忍。
王逸曰:浇,寒浞子也。强圉,多力也。纵,放也。言浞取羿妻而生浇,彊(音强)梁(刚强横暴)多力,纵放其情,不忍其欲,以杀夏后相也。
朱冀曰:被服者,习用之意。言浇恃其勇,习而用之,因此恣其贪欲,不忍小忿,而日寻干戈,如杀斟灌、灭斟寻之类(两个夏同姓诸侯国)是也。
蒋骥曰:纵欲,如淫于女歧(浇之嫂)之类。
谨按:浇绝有力,故云被服强圉。章句说是。圉与御通。诗大雅荡曾是强御,汉书叙传下作曾是彊圉。烝(音征,众多)民不畏彊御,故以被服言之。汪瑗王夫之朱冀说皆近是。纵欲不忍,当如蒋说,不应牵涉他事。玩章句以杀夏后相连为文释之,似浇以不忍其欲,而杀帝相者,非也。俗本又因章句此解,遂于欲下妄增杀字,此又误之误者也。
日康娱而自忘兮,阙首用夫颠陨。
王逸曰:康,安也。首,头也。自上下曰颠。陨,坠也。言浇既灭杀夏后相,安居无忧,日作淫乐,忘其过恶,卒为相字少康所诛,其头颠陨而坠地。自此以上,羿浇寒浞之事,皆见于左氏传。
王夫之曰:自忘,忘其身之危也。
谨按:康娱自忘,即上文康娱自纵之意。自忘,当从王夫之说。章句以为忘其过恶,汪氏以为忘其修身之道,陈氏以为忘羿之被杀,似均未确。
夏桀之常违兮,乃遂焉而逢殃。
王逸曰:桀,夏之亡王也。殃,咎也。言夏桀上背于天道,下逆于人理,乃遂以逢殃咎,终为殷汤所诛灭。
谨按:广雅释诂三,遂,竟也。又汉书陈平传,汉王召平而问曰,吾闻先生事魏不遂。师古注,遂犹竟也。遂焉逢殃者,言毕竟遭放代之咎也。文义与上文终然夭乎羽之野通。王逸以常语释之,则乃遂焉三字为不辞矣。盖违常所以逢殃,逢殃即因违常,上下二句因果判然。诸家昧于体察,故生曲解耳。
后辛之菹醢兮,殷宗用而不长。
王逸曰:后,君也。辛,殷之亡王纣名也。藏菜曰菹(音租),肉酱曰醢(音海)。言纣为无道,杀比干,醢梅伯,武王杖黄鉞(音月,大斧),行天罚,殷宗遂绝,不得长久也。
谨按:吕氏春秋行论篇,昔者纣为无道,杀梅伯而醢之,杀鬼侯而脯之,以礼诸侯于庙。又过理篇,刑鬼侯之女,而取其環,杀梅伯而遗文王其醢。高注,杀鬼侯之女以为脯,杀梅伯以为醢,则鬼侯及其女,并为纣脯矣。本书天问亦云梅伯受醢,又云受赐兹醢。又涉江云,比干菹醢,皆屈子之言也。
汤禹俨而祗敬兮,周论道而莫差。
王逸曰:俨,畏也。衹,敬也。周,周家也。差,过也。言殷汤夏禹周之文王,受命之君,皆畏天敬贤,论议道德,无有过差,故能获夫神人之助,子孙蒙其福祐也。
汪瑗曰:莫差,谓讲论治道而无有一毫之差错也。
又曰:此亦互文,非谓禹汤能祗敬而不能论道,文武能论道而不能祗敬也。
谨按:俨,一作严。下文汤禹严而求合,章句云,严,敬也。盖通作俨。汪瑗谓二句互文之说可参,清林仲懿说亦同。徐说非是。
举贤而授能兮,循绳墨而不颇。
王逸曰:颇,倾也。言三王选士,不遗幽陋,举贤用能,不顾左右;行用先圣法度,无有倾失。故能绥万国、安天下也。易曰,无平不颇也。
朱熹曰:举贤菜,遵法度,而无偏颇。
谨按:颇,偏颇,朱熹说是。不颇与莫差义相近。此二句亦概三王而言,五臣以为专指文王,非是。
皇天无私阿兮,览民德焉错辅。
王逸曰:窃爱为私,所私为阿。错,置也。辅,佐也。言皇天神明,无所私阿,观万民之中有道德者,因置以为君,使贤能辅佐,以成其志。故桀为无道,传与汤;纣为淫虐,传与文王。
谨按:章句之说,诚有如诸子所斥者,顾朱子所解,虽较简明,然其谓置其辅相之力,而立以为君,则亦蔓衍之词也。盖二语祗言有德之君,天必从而助之,俾(音笔,使)其国祚绵延。上文之禹汤文武,下文之圣哲是也。言外有不道之君,必不能久享其国之意,如上文逢殃之桀,覆宗之纣是也。错者,犹布置安排之谓,与辅连文为义。焉,读与上文驰椒丘且焉止息之焉通,可释为于是或乃。。
夫维圣哲以茂行兮,苟得用此下土。
王逸曰:哲,智也。茂,盛也。苟,诚也。下土,谓天下也。言天下之所立者,独有圣明之智,盛德之行,故得用事天下,而为万民之主。
汪瑗曰:维,独也。圣哲以人而言,茂行以德而言,用犹有也。
谨按:用,犹言享有也。诸解惟汪氏、刘氏最简明可取。章句以为用天下,通释以为宰制服役,俱失之。盖言维有茂行之圣哲,乃真能享有天下也。苟字与上维字正相呼应,而与上文数苟字义别。当从通释训为乃。若朱氏自堕云雾,较旧解尤为支离,诚如王邦采所斥。但王以此为倒句,则亦未必然也。余解苟得甚曲,下土亦不必如蒋说。
瞻前而顾后兮,相观民之计极。
王逸曰:瞻,观也。顾,视也。前谓禹汤,后谓桀纣。相,视也。计,谋也。极,穷也。言前观汤武之所以兴,顾观桀纣之所以亡,足以观察万民忠佞之谋,穷其真伪也。
王远曰:瞻前顾后,总承上六章。相观民之计极,言细推人事之极致。
王邦采曰:前后,只是古今往来耳,不必黏定位禹汤桀纣,亦不必亦是非贴往昔,以成败贴将来。
谨按:此二句诸解均不甚瞭,洪徐刘王远诸说近之;而于计极二字,仍未能冰释也。盖计极者,即极计,犹上文之常违即违常也。屈子文多用倒语,此不曰极计,而曰计极者,或倒词以取韵耳。极计云者,犹言极则。此承上言,览察往古兴亡之事,以推断成败之极则也。自章句以下,多以计为谋,以极为穷尽,一落言筌,则其义立碍矣。王夫之谓计其兴亡得失之度数,亦远失之。前后之义,王邦采释甚当。章句以禹汤桀纣分言之,拘泥殊甚。
夫孰非义而可用兮,孰非善而可服。
王逸曰:服,服事也。言世之人臣,谁有不行仁义,而可任用;谁有不行信善,而可服事者乎?言人非义则德不立,非善则行不成也。
吴世尚曰:言我前瞻往古,后顾今兹,再四思维,其所以为民之至计,决未有非义非善而可用可行者。此固无论其为君、为臣,而其理皆莫之或易者也。
谨按:此二语实一意耳,不必分说。用犹行也;服与上文叛离而不服之义同。王逸误以此为指人臣,汪氏驳之,以为泛指甚当;然汪氏所谓无往而非义云云,亦曲说也。吴世尚说最为明晰。
阽余身而危死兮,览余初其犹未悔。
王逸曰:阽,犹危也。或云,阽,近也。言己正言危行,身将死亡,上观初世伏节之贤士,我志所乐,终不悔恨也。
闵其华曰:阽,亦危也。言置身危死之地也。初,初志也。未悔,终无所悔也。
谨按:初,谓初志,汪说是。然汪谓危死二字平看,则非。闵齐华袭汪说而略变其词,甚简明。王逸以初世贤士释之,尤谬。
不量凿而正枘(音锐)兮,固前修以菹醢(音租海)。
王逸曰:量,度也。正,方也。枘所以充凿。言工不量度其凿,而方正其枘,则物不固而木破矣。臣不度君贤愚,竭其忠信,则被罪过而身殆也。自前世修名之人,以获菹醢,龙逢梅伯是也。
李光地曰:所陈之词止此。
谨按:此与上文何方圆之能周兮,夫孰异道而相安二语意同。又就舜所陈直词止此,李光地说是。以下为陈词后之自述。
曾歔欷余郁邑兮,哀朕时之不当。
王逸曰:曾,累也。歔欷,惧貌;或曰,哀泣之声也。郁邑,忧也。言我累息而惧,郁邑而忧者,自哀生不当举贤之时,而值菹醢之世也。
谨按:本书曾与增多通作层,层者,重累不已之意,当从章句。
揽茹蕙以掩涕兮,沾余襟之浪浪。
王逸曰:茹,柔软也。沾,濡也。衣眦谓之襟。浪浪,流貌也。言己自伤放在草泽,心悲泣下,沾濡我衣,浪浪而流,犹引取柔软香草以自掩拭,不以悲放,失仁义之则也。
谨按:诗烝民柔则茹之,柔亦不茹,此茹字虽训为食,然柔者可茹,茹以柔言,则茹亦可训为柔,疑王逸柔软之训本此。浪浪与悢悢(音亮,惆怅悲伤之意)同。此承上言生不逢时,故不禁哀感涕泣,涟而不能自已也。章句乃云,自伤放在草泽,支离甚矣。
又按:就舜陈词,其言当止于前修菹醢句。此四句则为屈子自述语,李光地说是。